林贤治文论选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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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50万字,当代文论大家的著作收录。以评论当代散文方面有一些确论,令人信服!
思想和思想者
林贤治人是什么?唯物史观教导我们说,人是从制做工具以及运用这工具从事劳动的
时候开始,转身与猴子揖别的,其实,除了劳动,人还必须会思想,所谓思想,自
然离不开独立自主的意识。这是最基未的。倘使仅仅懂得劳动。耕植和采集,充实
了肚子,发达了四肢,最后也很难免于陷入牛羊一般的境地,迄今已有半个世纪的
传播历史的《世界人权宣言》,赫然写着如下条款:“人人有权享有生命、自由和
人身安全,”在这里,生命权和自由权是并列的,不可分割的。不是活着便可以尊
为人类,从“温饱”到“小康”,如果人类只是被当做一种结构性物质,而满足于
生命的维系,是无法体现存在的本质的。人类是精神的人类。没有哪一种生物,能
够像人类一样热爱独立、自由和尊严,所以,在世界上,凡有人类聚居的地方,都
有着同样涵义的成语在世代流传: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。真正的思想,也即自由思想,萌蘖于禁锢、奴役、不自由的现实关系,以及对
此痛苦的觉省。没有先验的思想。思想是反抗现实。变革现实的,是对于既存秩序
的否定,哪里有一种思想是满意现状的呢?除非是统治者——鲁迅常常称作“权力
者”,“权势者”.个别时候也称“政治家”——的思想。他在一个著名的演讲中
说到: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,最不喜欢人家要想,要开口,而从前的社
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,又没有人开过口。且看动物中的猴子,它们自有它们的
首领;首领要它们怎样,它们就怎样,在部落里,他们有一个酋长,他们跟着酋长
走,酋长的吩咐,就是他们的标准。酋长要他们死,也只好去死,……哪里会有自
由思想?
五十年: 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林贤治
如果说文学研究还有什么意义的话,那么它一定要填补水银柱上的空白,要使
人为的、或者是基于自我蒙骗的、似乎是现实的燥热冷却下来,对其进行重新整理,
创造新的比例。〔德〕伯尔
无论如何,打倒乐观主义!
〔美〕尤金·奥尼尔
一 根回顾五十年中国文学,如果将目力固定在某一种文体上面,不能随意移动,却
要求确切地说出它的位置,性质和质量,无疑是困难的。一个时代的文化是一个统
一体,只要触及其中的任何部分,都会牵涉到整体。作为一种精神现象,文学固然
无法摆脱来自精神世界的其他现象的缠扰,尤其严重的是,由于主体的物质性,它
将不得不承受现实社会中的各种事物的刺激,不同力量的阻拒,压迫和打击。卢梭
有一句名言:人生为自由而又无时不在束缚之中。这样,是否可以做到用纯墨水写
作,确实成了问题。在谈论当代文学的时候,我们往往要踅回到原点上。一九四九年七月在北京召
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,以其开创的意义,至今仍然为人们所津津
乐道。其实,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。在大会上,周扬特别强调“组织”问题。所谓
组织,并非自由职业者群的纯行业性团体,而是由官方按照一定的原则加以统一安
排和管理的。在组织内部,没有个体的独立性可言。毛泽东在战时所作的《在延安
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此时,被重新确定为和平时期文艺运动的“战斗的共同纲
领”。在世界范围内,社会主义文学在如何宣传意识形态的同时又不失其为美学,
在实践中一直是一个麻烦的问题。但是,当我们习惯地把最高领导人的著作经典化、
绝对化的时候,艺术问题便不复成为自由探讨的对象。张中晓把《讲话》称为“图
腾”,正是建国之初已经盛行于文艺界的偶像崇拜风气的一种概括。此外,大会明
显地把文艺工作者划分为解放区与国统区,党内与党外,革命的与非革命甚至反革
命的等等不同部分,孰优孰劣,尊卑有序,可谓明火执仗的宗派主义。像沈从文一
流,便遭到公开的批判和排斥。严格说来,把文化问题军事化由来已久,并非肇始
于这次大会;但是,经由这次大会而把斗争合法化、规范化和扩大化,则是有目共
睹的事实。一年以后,文艺整风,以及各种批判运动,便可以不断地演绎下去,变
得顺理成章了。体制是根本的。一九四九年以后,中国政体基本上采取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,
谋求“中国特色”是后来的事情。从农业合作化,“三面红旗”直到“文化大革命”
,毛泽东试图以自己的意志使天地翻覆,不但不曾改变亚细亚传统社会的高度集权
性质,甚至有强化的倾向。“百代都行秦政制”,这是有诗为证的。整个文化体制就建立在这上面,或者可以说,它是与“计划经济”——也称“
鸟笼经济”——等配套实施的。说到文学,首先就是作家协会制。从中央到地方,
各级作协完全模拟从“拉普”发展而来的苏联作协进行建构。早在苏共二十次大会
上,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萧洛霍夫便对苏联作协发出强烈的谴责,指出在三千七百
个会员中有一大批“死魂灵”。作协配置相当的行政官员,内部遵循严格的审批制,
许多事情,无须会员的共同
《书屋》一九九九年第五、六期
五四之魂林贤治
起来!让我们把精神从这些妥协、这些可耻的联盟以及这些变相的奴役中解放
出来!精神不是任何人的仆从。我们才是精神的仆从。我们没有别的主人。我们生
存着是为了传播它的光明,捍卫它的光明,把人类一切迷途的人们集合在它周围。——罗曼·罗兰等《精神独立宣言》
没有暴风雨,将会是一个多么污浊的天空!
——齐美尔
重新发现历史
密芝勒在《人民》的开篇写道:“谁把思想局限于现在,谁就不能了解当今的
现实。”伟大的时代是具有历史感的。惟有平庸的时代,人们才会只顾眼前的事务,像
猪狗一样,为有限的施予感到幸福,从来不曾想到把目光从食槽旁边移开,投向栅
栏之外那延绵无尽的森林和原野。如果没有历史,我们在现实中将找不到判断事物
的标准,以及通往未来的坐标;我们无法走动,更不会想到飞翔。如果没有历史,
我们既意识不到自身的能力,也意识不到自身的局限。是历史照亮了我们,驱赶着、
鼓舞着我们;如果没有历史,我们的全部生活将失去意义。历史以其固有的“相对
论”原理,通过现存,从另一维度接连人类的未来。然而,历史的轮廓未必是清晰的。有时候,它显得异常神秘,恍如海市蜃楼;
有时候很曲折,天梯石栈,云翳重重;有时候则为大手所倾覆,全然不见形迹,有
如火山灰下深埋的庞贝城。许许多多的人物、事件,关键性时刻,彼此错综的关系,
都期待着我们用实证的方法逐一加以钩稽。当历史事实变得相当彰显的时候,我们
竟发现:它仍然无法识辨。尤其难以置信的是,愈是明白的事物,往往愈见隐晦。
历史是可分解的。它的任何局部,都存在着两大元素:现象和精神。现象是外在的,
孤离的,纯粹属于过去的;精神则居于深部,具有历史的主体性,主动性,呈弥漫、
流动的状态,而富于凝聚力,所以能够赋予诸多现象以整合的能力,并使之复活,
带上各自的形象和意义,走出封闭的时间。历史是精神的历史,是精神对于人类集体记忆的再发现。由于精神的介入,历
史才是真正可理解的。精神的指向、质量、深入的程度不同,我们回顾时所目及的
一切便有了不同的价值。可以肯定,那些不断地为人们提及的历史断片,都有着相
当丰富的精神含量,闪耀着启示之光。即以“文革”结束以后的二十年为例。“焚
书坑儒”成为利用率最高的典故,就因为事关知识和知识分子;政治文化专制主义
并不局限于秦王朝,没有随同祖先之死而进入骊山墓。近世的“太平天国”,作为
几千年中国农民造反的大结穴,其令人触目惊心之处在于:鼎盛的“天朝”毁于一
旦,并非来自官方敌对势力的打击,而是因为内部的特权阶层的存在,大一统思想,
控制欲,享受欲,以及与此相关的激烈的权力斗争。这个戏剧性事变,在七十年代
末,同时成为多部长篇小说的题材。“戊戌变法”以血的事实,揭示中国政治体制
改革的必然命运,因此,引起知识界的广泛关注和探讨的热情决非出于偶然。正是
这样一种历史精神,贯通了如此众多的不相连属的人物故事,使之成为现存世界的
组成部分。在本世纪,具有重大开发和利用价值的历史事件,大约当首推五四新文化运动
了。其实,说是事件并不十分确切。这是一个短时段,惟凭一群知识者的努力,累
积了巨大的精神能源。在中国,从颟顸的官僚到中学生,从愚鲁的武人到遍身油污
的工人,很少有人不知道“五四”这名词,可是对它的意义,则普遍缺乏了解的兴
趣。他们也许会从因循的教科书或报刊那里得知游行示威的情节,把汹涌的人潮和
赵家楼的火光,当做狂欢节的象征。实际上,这是新文化启蒙运动濒临结束的信号,
甚至无妨视作一场提前举行的悲壮的葬礼。他们不知道,未曾经过充分的理性启蒙
的革命,潜伏着怎样的危机;不知道现代知识分子出师未捷而中途败绩,在多大程
度上影响着中国现代化的进程;他们不知道,目下匮乏的,正是当年的运动所竭力
争取的;不知道八十年来,几代人的命运竟会如此交叠扭结在一起!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知识分子的“创世纪”。可是,他们全面背叛民族文化传统
的英雄主义行为,并没有得到赓续;新的价值观念体系未及形成,就遭到毁灭性的
打击。这种悲剧性的结局,甚至整个的过程结构,包括它的意义所在,长期蒙受障
蔽。比如,作为运动的主体是知识分子的自由集合体,自组织,自生长;在政治家
的眼中,则明确地被置于党派的领导之下。生机勃勃的思想革命,完全成了政治—
—经济的被动的反映,成了世界革命的一部分。其实,无论是国民党人或是前共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