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面

　　天色灰蒙，晨星寥落，空气清冽。西边半空，月亮的半个脸只剩下一抹白痕。似乎是日本的一名艺妓跪坐门外，探头探脑窥视主人。
　　不，那是琵琶女，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琵琶女。她欲说还羞，不欲张扬，却极想寻觅一知音一吐衷肠，倾述自己内心的愁苦。
　　“十三学得琵琶成，名数教坊第一部。曲罢曾叫善才服，妆成每被秋娘妒”的琵琶女，“今年欢笑复明年，春华秋月等闲度”的日子，毕竟无多，随着年长色衰，只能“委身贾人妇，飘沦憔悴，转徙江湖间”，“夜阑忽梦少年事，梦啼妆泪红阑干”。这样的女子还有半老的徐娘。  
　　萧绎的偏妃徐昭佩美丽，聪明，长于诗词，正值花样年华，加上热情如火的禀性，正是需要爱怜的时候。虽然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，却始终撩不起萧绎的情兴，为此她悒郁寡欢，不知如何自处。
　　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接受丈夫的生活方式，试着打入丈夫的兴趣圈子，因此她一改常态，淡妆素抹地去参加丈夫的诗酒之会，经常与萧绎左右的文友酬对，从而使她的精神领域与情感生活，得到了相当程度开展与疏解。尽管她的美艳，她的才情，已经得到了客观的肯定，然而萧绎仍然丝毫不为所动，于是徐昭佩在她的夫妻生活中投下一副猛药，故意在化妆时只化半边脸庞，时人称之为“半面妆”。一个女人搽粉，抹胭脂，涂口红只及半边脸庞，想想看那是个什么样子，不但是糟踏了自己的美貌，更是有意虐待别人的视觉。而徐昭佩则是要借此宣泄她心头的愤怒与不平，甚至用以羞辱萧绎。
　　萧绎对后宫佳丽均不屑一顾，徐昭佩仍然是深宫寂寞，芳华虚度，这时她已经年近不惑了。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，她终于按捺不住，找到一位眉目俊秀，举止风雅的美少年暨季江。初时还自遮遮掩掩，后来居然公开来往。有人曾开玩笑地问暨季江：“滋味如何？”暨季江毫无隐讳地回答：“徐娘老矣，犹尚多情。”或者回答：“徐娘虽老，风韵犹存！”后世形容中年妇人的风情不减，常说的“徐娘半老，风韵犹存”便是由此而来。
　　这是女子的悲剧，人在婚姻、家庭、事业中找不到幸福，是怎样的痛苦啊，何况是一名要依附于男性社会的，供男人玩弄的弱女子。徐娘与琵琶女一样可怜，都是捆绑在男性的战车上的附庸品，都是奢望维系过去的风光岁月而不悟。如今我们不能苛求她们人格的独立，自我的觉醒，我们的现代哲学无法施用到她们的身上。古代的伦理、哲学也不能使她们解脱：儒家请她们自觉，道家让她们任命，佛家呢？佛家只顾自己修行，普渡众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来生。
　　《天龙八部》里枯荣大师面壁而坐，那张面容奇特之极，左边的一半脸色红润，皮光肉滑，有如婴儿；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，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，骨头突了出来，宛然是半个骷髅骨头。
　　他参的是什么？国小力微，男尊女卑，还是他天龙寺一座小寺的安危？他将佛法体现在半枯半荣的脸上，算是高深莫测了。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，东西南北，各有双树，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，称之为‘四枯四荣’，据佛经中言道：东方双树意为‘常与无常’，南方双树意为‘乐与无乐’，西方双树意为‘我与无我’，北方双树意为‘净与无净’。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磐本相：常、乐、我、净；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：无常、无乐、无我、无净。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，意为非枯非荣，非假非空。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，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，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‘非枯非荣、亦枯亦荣’之境。那么，如果他修到全枯境界，他对世人的贡献会是什么？修到全荣的境地，又会怎样？（我无法理解“无枯无荣”是什么样子）佛，从根本上说，就是空。最不负责任的就是佛教，最没有意义的也是佛教。
　　遥想历史上，几多朝代残留半壁江山，苟延残喘，不思进取，却将自己的将来寄托于虚妄的佛。“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”，佛从未保佑过任何一个人，任何一个朝代。东晋、南朝、南宋的统治者都曾立志北伐中原，当初信心百倍，跃跃欲试，狂妄的雄心派生了轻狂与浮躁，终于，虚空的诺言书写美妙的幻想，贸然的出兵酿就失败的苦酒——他们没有长劲，常立志，又常半途而废。
　　更有几多豪杰雄心勃勃，励精图治，打下半壁江山，就忘乎所以——项羽夺取秦朝江山，分封诸侯后，自以为天下大定，不思坐镇咸阳，统控全局，却急急忙忙地回到江南彭城，大言什么“锦衣夜行，明珠投暗”。洪秀全、杨秀清、石达开之辈，当初心忧天下，情系苍生，带领江南百姓“揭竿为旗，斩木为兵”，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攻下南京，建立太平天国，颁布“天朝田亩制度”，又西征、北伐，甚至让外国侵略者头痛不已。可惜最终还是深陷一连串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：争权夺利沽名钓誉，追求享受生活腐化，高高在上远离群众……牺牲多少中华热血儿女，陨落无数英雄志士豪杰。
　　如今我们扼腕叹息之余，面对这一抹白痕的月亮的半个脸，怎能不警惕！
　　行百里路半九十，麻痹大意，满足于已得的一半，实际是放弃已得的一半；五十步笑百步，自鸣得意，忽略了未得的一半，实质是毁灭自己的全部。
　　月亮的半个脸用不了多久，就会完全消失，太阳出来，一片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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